清初诗坛,吴大业、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全球”,三东说念主籍出江左,别称诗东说念主、一东林党首、一两朝高官,皆以明臣仕清,蜚声文学界,而检视易代之际的文东说念主应答圈,便会发现三东说念主有一个共同好友:柳敬亭。
——柳敬亭既非名士,也非名臣,仅以在明清时刻被轻茂为俳优者流、与文东说念主生活圈本应毫无错乱的卑微说书艺东说念主身份,昭着现身江左三全球的好友圈,三东说念主为他写过的赠诗赠文还不止一篇。
况兼,几东说念主与柳敬亭的买卖还不止于此:吴大业借本人之文学界大叫力作《为柳敬亭陈乞引》助他科罚糊口问题,又为他作传;柳敬亭丧子时,钱谦益面向士林替他募资,又作《为柳敬亭募葬地疏》助柳敬亭筹钱兴建生圹,推其为“排概念难,存一火骨血”之烈士;已为清廷高官的龚鼎孳曾掷重金大摆酒筵,请柳敬亭赴京,哄动一时……
鹤发开元叟。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万里饱经世故吹短褐,游戏侯门趋走。卿与我、周旋良久。绿鬓旧颜今改尽,叹婆娑、东说念主似桓公柳。空击碎,唾壶口。江东折戟千里沙后。过青溪、笛床烟月,泪珠盈斗。老矣安谧如许事,且坐旗亭呼酒。判残腊、销磨红友。花压城南韦杜曲,问毬场、马弰还能否?斜日外,一趟首。 ——龚鼎孳《贺新郎 和曹实庵舍东说念主赠柳叟敬亭》
更有甚者,为柳敬亭作传、赠词竟在易代之际名卿遗老间风行一时,传世之作近百篇,参与者几十东说念主,张岱、陈维崧、孔尚任、黄宗羲诸东说念主皆在赠柳诗文作家的豪华声势里,如斯盛誉绝可称前无古东说念主,毅然成一别传。
那么,柳敬亭究竟何许东说念主也?
咄汝青衫叟。阅浮生、昌盛荒僻,变幻无穷。六代风骚归扺掌,舌下涛飞山走。似易水、歌声听久。试问至今真姓字,但回头笑指芜城柳。休暂住,谭天口。往时处仲东来后。断江流、楼船铁锁,落星如斗。七十九年尘土梦,才向青门沽酒。更谁是、嘉荣旧交。天宝琵琶宫监在,诉江潭憔悴东说念主知否。今昔恨,一搔首。——曹贞吉《贺新郎 再赠柳敬亭》
贰万积年间,泰州曹家庄有个叫曹永昌的少年,秉性抵御不羁,十五岁时违警当死,泰州府尹李三才见曹氏年齿尚小,为他解脱免了死罪,曹永昌便以“钦犯”身份直接逃离了曹家庄,从此荒谬黑白,流一火于各处贩子间,再未回乡。
渡江南下后,曹永昌倚柳树休息顿然,见长条青青,想及前路茫茫,忽而万分感叹,不觉泪下,自此改姓柳。同业一生东说念主尚未暴露到正在见证一个行将红遍大江南北的名字的降生,不解是以,大笑离去。
app崇祯七年,南京城出了个名声斐然的说书东说念主柳敬亭,他师从擅长说书的松江塾师莫光泽,面黑、貌丑,满脸疮疤,贼眉鼠眼,东说念主送诨名“柳麻子”,架子却摆得很大,一日只说一趟,订价一两银子,需得提前十天送书帕下定,但档期依旧能排满。其时暂居南京城的大东说念主物——吴桥范司马、桐城何相国,皆请过柳敬亭去费力说书。
柳家门前时有贵东说念主来迎说书艺东说念主的车马停留,每到一处座中宾客都被惊动。围不雅的东说念主群中有东说念主惊觉,座上被蜂涌的明星,不即是往时渡江南下、柳树下休息,飞速更姓更名的年青东说念主吗?曹永昌隐身匿迹,柳敬亭横空出世,一段别传故事悄然开场。
久之,过江,休大柳下,生攀条泫然,已抚其树,顾同业数十东说念主曰:“嘻,吾今氏柳矣!”闻者以生多端,或大笑以去……后二十年,金陵有善批驳柳生,衣冠怀之辐辏,门车尝接毂,所到坐中皆惊。有识之者曰:此固向年过江时休柳树下者也。——吴梅村《柳敬亭传》叁历陵谷之变后,南明小朝廷偏居一隅,明将左良玉被福王封为宁南侯,佣兵八十万,暂为风雨晃动的弘光朝竖起一皆抵牾李自成南下的障蔽。左良玉为官,获利于东林党东说念主侯恂推举,历来与东林党东说念主不对的阮大铖、马士英手持弘光朝实权后,拥兵一隅的左良玉与小朝廷的关系愈发奥秘。此时,在左良玉派往南京与阮马畅通关系的队列中,出现了一位要道东说念主物:“柳将军”。
“柳将军”,恰是参加南明朝后,浊世种种遭逢赋予说书东说念主柳敬亭的新身份。崇祯十三年,已被封为宁南侯的左良玉渡江南下,时任安徽提督的社宏域结交欲左良玉,便将其时已“名达于缙绅间”的柳敬亭送至左良玉费力。
初见柳敬亭时,左良玉觉得其不外江湖艺东说念主一个,或不宜随军,设席理财这位宾客时,又安排部下士卒携兵刃立于幕中,特意试试柳敬亭的胆量。出乎宁南侯预感的是,觥筹间兵刀冷光凛冽,摄东说念主心魄,说书东说念主坐席间,宴饮言笑如常。从此,左军幕中便有了柳敬亭一隅之地。
宁南南下,皖帅欲结欢宁南,致意亭于幕府。宁南觉得相遇之晚,使参心事。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宁南不知书,统共文檄,幕下儒生设意修词,洋为顶用,辛劳为之,宁南皆不满。而敬亭耳剽口熟,从委巷活套中来者,无不与宁南意合。尝校服至金陵,是时朝中皆畏宁南,闻其使东说念主来,莫不倾动加礼,宰执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称柳将军,敬亭亦无所不安也。——黄宗羲《柳敬亭传》左良玉虽手郑重权、统兵八十万,终究一介武夫,多颖悟却欠亨文墨,柳敬亭生于贩子成于贩子,说书又炼就了好口才,与左良玉聊得投契,得以战争军务,渐成亲信,奉左将军命赴南京时,竟也得满朝文吏崇敬,名优回身变为一方将领府中得势幕客,“柳将军”之名号遂在南明朝传开。
弘光元年春,左良玉下定决心,率兵自武昌东下挞伐阮马,不意刚抵南京,呕血而死,复明大计早死,左兵最终因无东说念主统辖而降清。年过半百的“柳将军”无东说念主投奔,崎岖境遇下又走出幕府,走入江湖,操起旧业,只不外檀板声里,《隋唐》《水浒》以外又添了几段宁南军中刀剑影与江南前朝事。
忆昔孤军鄂渚秋,武昌城外战云愁。如今衰白谁相问,独对西风哭故侯。——冒辟疆《赠柳敬亭》
肆说书东说念主栖身茶室讲前朝故事之时,前朝名卿遗老也在书写左幕旧东说念主的故事。于崇祯、弘光、顺治三朝为官的钱谦益曾为左良玉画像题诗,在他的叙述里,柳敬亭于左军帐中讲忠义,以其令檀板声无色之唇舌,说动宁南侯带兵起事、破浪东下,名优、幕客实为侠者,虽流年不利,勇士兴师未捷,仍无碍于柳敬亭几成扭转残局之要害一环。
夜营不諠角声止,高座张灯拂筵几。吹唇芒角生烛花,掉舌波浪沸江水。宁南闻之须猬张,㐸飞枥马俱腾骧。誓剜心肝奉皇帝,拚洒毫毛布战场。秦灰烧残汉帜靡,呜呼宁南长完了。时来将帅长头角,软件开发外包运去勇士丧首尾。倚天剑死切身匣,垂敝犹兴晋阳甲。数升赤血喷馀皇,万斛青蝇掩墙翣。白衣残客哭江天,画像扶携诉九泉。舌端有锷肠堪断,泣下无珠血怜悯。柳生柳生吾语尔,欲报酬门仗牙齿。凭将玉帐三年事,漏作金陀一家史。此时笑噱比别传,他日应同汗竹垂。从来百战青燐血,不博三条红烛词。千载沈埋国史传,院本弹词万东说念主羡。盲翁负饱读赵家庄,宁南重为开生面。——钱谦益《左宁南画像歌为柳敬亭作》
浊世才东说念主不论出身,柳敬亭或真当得起“辩士舌,将军刀”之誉,一个优东说念主独身说动一方将领起事,渲染以外事实依托究竟占得几成,已无从向悲歌与谈天中查证。仅仅明廷气数已尽,遑论历史会制造万千变数,却容不下分毫假定。
丁亥年春冬之交,龚鼎孳于桃叶、金阊间与柳敬亭会面,这是参加新朝的第四个岁首,秦淮烟水一经,二东说念主饮酒泛论,掀髯抵掌,蒙眬往时放肆纵游的意思,不错想见,回首“江南些许前朝事”定是席间必不能少的话题。龚鼎孳回忆起这一次相会,“恒如在宁南幕费力座时”,反反复复的诉说里,宁南故事不止说书东说念主的餬口成本,更与本东说念主情投意合,大致说,叙述前朝别传的东说念主,在各怀深微心曲的前朝听众眼中,化身为了别传的一部分。
亦然高阳一酒徒,嵚崎历落老黔奴。青灯白首江湖里,常梦往时旧狗屠。——冒辟疆《赠柳敬亭》
伍康熙元年,别传柳敬亭本东说念主年事已高,回荡东说念主间,境况并不乐不雅。显宦蔡士英北上赴京,柳敬亭为餬口随其入京。时在京城居于要职的龚鼎孳见柳敬亭到来,大摆酒筵,邀众名士听柳敬亭说书,说的是“铁马金戈往事”,“侧耳长宵俱上客,明灯高映六街霜”,好看不能谓不无际。
在京四年,是柳敬亭一生中终末的高光时刻。在一班听众眼里,柳敬亭早已是可供凭吊的前朝古迹的化身,满身萦绕对旧朝的怀想,遮蔽了他身份中自带的贩子气质。虽名动京师,柳敬亭对申明的接洽从未罢手,他自言:“薄技必得各位子赠言以不灭”,见名士便出示折扇来求题赠,又随身佩戴供赠言的空缺册页,以便讨诗。
京城一班对柳敬亭邀致踵接的名士自不会抠门翰墨,一时题赠、和作多半,席间说者听者一段想之怅然的共同牵挂,流入席间交错觥筹,散入或歌哭或吞声的赠诗赠词。四年光阴,前朝故事的亲历者、难忘者、回首者,共同书写了别传终末的飞扬。
席帽单衫,击缶呜呜,岂不快哉。况玉树声销,低迷禾黍,梁园客散,清浅蓬莱。浪子辞家,羁东说念主远戍,耐可游手好闲来。掀髯笑、谓浮云高贵,曲蘖都埋。纵横四座嘲诙。叹历落、嵚崎是辨才。想黄鹤楼边,旗号半卷,青油幕下,樽俎常陪。江水空流,师儿何在,六代兴一火无穷哀。君休矣,且扶同今古,共此衔杯。——曹贞吉《沁园春 赠柳敬亭》
四年后,因年事已高,柳敬亭南下返乡,仍以说书为业,逢东说念主便说烂熟于心的故事,情至浓处依旧泫然。
陆柳敬亭的故事于妓院茶室中终了。
明百姓张岱在甲申明一火后成书的《陶庵梦忆》中回忆听柳敬亭说书的情形,那一场说的是《景阳冈武松打虎》,践诺和《水浒》书中故事并不考虑,柳敬亭故事说得精良,又不模棱两头,且擅在闲处着色,讲到武松到店里沽酒,见店内空无一东说念主,便在屋中大吼一声,店里的空瓮都有嗡嗡回声。说到要道处,他又陡然提升音量,声震屋梁。不雅众中有东说念主交头接耳或面露倦色时,他就钳口不讲,下面渐渐还原寂然,听众继而屏息凝想,方又启齿。
张岱坐到深夜,灯被挑亮,座中东说念主互递茶盏,一切在无声中进行,屋内独一的声源是柳敬亭的说书,他款款讲下去,真是的天下隐入屋外夜气,另一个天下在声息中现出一角。
南京柳麻子,暗淡,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身段。善说书。一日说书一趟,订价一两。旬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顿挫,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齚舌死也。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穿着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张岱《陶庵梦忆 柳敬亭说书》顺治十五年的进士王士祯也在金陵城听过柳敬亭说书,不外他看不出这位别传艺东说念主好在那儿。他说,单论时代,柳敬亭与街头其他说书东说念主没什么差异。王士祯还驻防到,来看饰演的东说念主不甘人后,有着他无法暴露的原谅。王士祯夹在涌动的东说念主潮中入场,屋内有东说念主提前焚香泡茶,桌上放好了一壶一杯。屋外回天之力,屋内表象依然,柳敬亭到后直接入座,只说了一段说书,世东说念主便觉不虚此行。
左良玉自武昌称兵东下,破九江、安庆诸属邑,杀掠甚于流贼,东林诸公快其以讨马、阮为名,而并讳其作贼。左幕下有柳敬亭、苏昆生者,一善说说书,一善度曲,良玉死,二东说念主流寓江南,一二名卿遗老,左袒良玉者,赋诗张之,且为作传。余曾识柳于金陵,试其技,与贩子之辈无异,而所至投合恐后,预为设几焚香,瀹岕片,置壶一、杯一;比至,径踞右席,说说书才一段而止,东说念主亦不复强之也。爱及屋上之乌,憎及储胥,噫,亦愚矣!——王士祯《分甘馀话》王士祯观赏不来前朝的说书,对前朝的故事也无甚意思,悻悻而去。
前朝别传,在不同的听众耳中,到底是冷暖各知。
年过八十依旧说着说书的柳敬亭,在他的心里,又有怎样的深微心曲?
作家:张琚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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